还是民国的时候。
我爷爷那一辈姐弟四个,上面俩姐一哥。我得称呼那三位:大老姑、小老姑(姑奶奶)和大爷爷。
大老姑嫁人不久,我太爷爷和太奶奶就相继去世。剩下我小老姑十五、大爷爷十二和我爷爷十岁,三个相依为命。小老姑就成了家长,带着两个弟弟白天下地干活,回来做饭缝补。靠我大老姑的偶尔补贴,辛勤操持整个家。
小姑奶奶十七岁那年,是个小灾年,地里庄稼没熟,家里就揭不开锅了。大老姑嫁的也是穷人,有心无力。小姑奶奶就想嫁人,换点粮食来养活俩弟弟。可嫁给穷人家又不行,穷人出不起她想要的粮食。
那会儿讲丰年买牛、灾年买人。哪有古董黄金一说。年景不好,穷人卖儿卖女的就多,一多就便宜,所以有钱人都赶在灾荒年买人,划算。小姑奶奶她就想嫁也没人要,只有卖了自己给人做妾一条路。
恰好附近有个村的老地主愿意出价,五斗小米换一个黄花大闺女当妾。
展开剩余86%经人说合,小姑奶奶相貌可以,人品靠得住,父母死后辛苦拉扯两个兄弟,被老地主看中,又额外加了两斗。
一石一百二十斤,七斗小米不过八十来斤。我爷爷哥俩都十来岁,正是能吃的时候。八十来斤够吃几天?小姑奶奶怕她前脚一走,哥儿俩没人管束,饿了就敞开造,吃完八十斤粮熬不到秋收,就要求把小米换成一石二斗高粱米,又额外多要了三十斤糠麸。叮嘱哥儿俩把高粱、糠麸和野菜掺和起来吃,尽量吃稀,不要吃干,一百七十斤省着吃,差不多能撑到秋粮收割。这是她一个十来岁的农村女孩能做到的极限,就算俩弟弟都饿死了,她也没招了。
粮食拉到家里,她磨了一点高粱,手把手教我大爷爷蒸了一锅杂窝头。到了晚上,人家上门来,牵着驴把人给驮走了。
这些都是我爹告诉我的。
我爷爷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提过。所以我们家父亲这边的亲戚只有大老姑和大爷爷两家,从来没有什么小老姑。后来突然有一天,她老人家带着子孙上门做客,把我爷爷激动得老泪纵横。
我爹带着全家给小姑奶奶梆梆磕头。我那会儿还纳闷,怎么突然又多出来一个小老姑? 后来懂了:“妾”不是正常的亲戚关系,给人做了妾,就等于把自己当个物件“卖断了”,一生跟娘家断了往来,从此生死归对方所有。也不可能像大老姑那样,偷偷给娘家补贴。
后来解放,新中国不再讲这些陈规陋俗,也不让再养小的,主家也劝我小老姑嫁人。但小老姑念恩,没有当初的一百多斤粮食,俩弟弟活不到如今,坚持以帮佣的身份留在人家,给他们养老送终。
再后来,地主家上了阶级,家产都被分了,有积极分子趁机提议,要把小老姑分给翻身老光棍当老婆。之所以没被分,是因为她是穷人家儿女,属于阶级姐妹,政府给定性为生活被迫,允她自己嫁了。
我爹说,地主老两口死了之后,小姑奶奶无处可去,曾经短暂在大爷爷家和我们家住过几个月。家人都劝她嫁得近一点,亲人之间方便照顾。但她心里不痛快,也怕以后政策变了,再给我们两家遭灾惹祸。故而执意远嫁,嫁到几百里外。所以,一去四十多年无音信。
当年小姑奶奶被买走,家里就剩下哥儿俩。都半大小子,除了种地出力气,啥也不会。平时忙自己家那点地。农闲时节,哥儿俩就扛着撅头到处给人扛零活。饥一顿饱一顿。还是小老姑,给主家吹了枕头风,哥儿俩才来到地主家扛了几年长工,管吃管住有工钱。虽然当牛当马,但总算平安熬过战乱年代,还侥幸攒下点粮食和小钱。
我爹曾经听我大老姑提过那会儿当妾的规矩,天天要去正妻身边早晚请安“立规矩”,是真的“立”。正妻身边没有妾的位置,陪着说一个小时的话,就是站一个小时。我小老姑虽然听着是妾,其实在地主家也没享什么福。
地主有两个丫鬟,一个是地主婆的亲侄女,婚前就来了,学怎么算账管家,结婚之后继续来做饭加管账,挣一份工钱,等于贴身助理、御厨、大管家,地位高。另一个粗笨丫鬟是佃户的闺女,佃户欠了钱,让闺女来干活,用工钱顶账的,专门干杂务,从磨米磨面、洗衣做饭、打扫屋子、劈柴挑水、生火烧炕、挑粪种菜,啥都干。
而我小姑奶奶进门之后,顶着妾的名头,干的是丫鬟的活,专做女工女红,从地主一家到长工管事,十五六个人的四季衣裳、鞋帽裤袜、缝补裁剪,被褥缝制和拆洗,到刺绣针织,以及所有的洗洗唰唰,都是她顶着,一年到头不得闲,眼睛熬坏了,双手关节也变形。当然,她还得管生孩子,带孩子,不光是自己的,是一窝。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,没有的事儿。庆幸的是,地主老两口人不错,她没享什么福,可也没遭什么大罪,就是普通的常人生活。用大老姑的话说,啥妾啊,听着好听,就是个陪睡觉的大丫鬟。
解放后,大爷爷凑合着娶了媳妇。但我大奶奶容不下我爷爷这个小叔子。家穷,地少,儿女又多,小叔子多吃一口,自家儿女就少一口,就怂恿我大爷爷分家另过。我爷爷多分了半个破院子和一口窑,却少分了两亩地,只好扛着撅头又四处打零工,自己养活自己。
按说我大奶奶是个坏人才对,但并不是。
老太太其实人不错。现在我上点岁数也懂了,那个年月里的“恶”大部分不是“人性之恶”,而是“生存之恶”。残酷环境把人逼成那样的,生死存亡面前没法奢谈道德。
老话说,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。后来我爷爷走了狗屎运,因为是铁杆贫下中农,人品忠厚,被我奶奶她爹看上。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光棍居然娶了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。
到了八十年代,地主那个村发现煤田,建了国家煤矿。小姑奶奶的丢下儿女们成了工人,住了楼,有了钱。到九十年代跑过去认下小姑奶奶,连小姑奶奶那边的儿女都划拉过来进了国企......
老太太晚年才享上福。
其实我们两个村子相隔不远,最多十里地。按说离我们近了,几家亲戚该正经走动起来。其实没有。老辈人的思想很顽固,小姑奶奶明明对我们两家有恩,却认为是自己当姐姐的本分。禁锢于“妾”无娘家,几乎跟我们没有往来。在我爹长大知道这段往事后,曾特意上门,去找小老姑的儿女认“姑表亲”。但好像对方并不是很愿意跟我们往来。路上见了面,能停下脚步聊那么一会儿,逢年过节也不走动。一个当然是少有往来,亲情淡薄;另一个原因,大概他们也受了什么影响,不认为我们是正经亲戚。
直到九十年代,一直等到儿孙工作都落实了,小老姑才第一次露面,带着几个孙子重孙上门认亲。我爷爷眼泪哗哗流止不住,非要小老姑在祖宗牌位前面坐着。完事姐弟俩拉着手说话。实际上没说上几句,姐俩一直在流眼泪。我们全家又激动又感恩,奈何小老姑的儿孙们无动于衷,甚至还有点不耐烦。大概是,那个年代,城镇户口鄙视农村户口,看我们这号亲戚,又是农民又是穷鬼,又很少往来,实在没有“认”的必要,认了反而麻烦,一堆麻烦。我们敬的茶,对方客客气气拿在手里,但基本不碰嘴。上的点心水果也不动。我爷爷本来收拾出屋子,要留小老姑住上几个月。姐弟俩好好聚聚,唠唠心里话。也让我们好好孝敬孝敬,尽心报报恩。结果见面最多两个小时就结束了。
小老姑在儿孙的催促下,流着眼泪匆匆离开。
我爷送人回来,自己坐椅子上,毛巾蒙脸,仰着脑袋默默流泪。不止我们家,她带着孙子重孙去我大老姑家、大爷爷家也是如此,几十年离别,一时间匆匆结束。
我们这些亲戚只好断了念想,不敢主动上门走动,生怕她的儿孙们起了什么误会,给老太太惹来麻烦。
等再接到小老姑的音信,是她儿子来“报丧”。
大老姑和大爷爷已经过世,爷爷是唯一健在的老辈儿。儿孙侄子侄孙一帮人是抬着他去吊唁的,也是抬着他回来的。
临行前,各家当家人还商量轮班守灵什么的,在小老姑死后尽最后一点孝心。结果去了才知道,压根没棺材也没骨灰盒,只见到小老姑的遗像。原来小老姑在这边矿上住了几年,把儿孙工作全部落实,又独自返回了远方农村的家,最终死在那里。死后跟过世的老伴儿合了葬,那边已经举办过正式的葬礼。这里是按她病危前的叮嘱,把自己一些随身遗物和一束头发,特意拿回来,葬到了地主和地主婆的合葬墓里。
我爷爷瘫坐在地主的墓前,哭得不能自抑,直到“葬礼”结束被抬回来,没吃一口饭一口水。回来爷爷就病倒了。好几年才缓过来,状态一直很差,本来沉默的人更沉默了......
爷爷走的时候,亲戚们在“要不要给小老姑家那边报丧”的事儿争执了一会儿。据说小老姑的大儿子当了大官,已经退休了,一大家子非富即贵,报过去怕徒给人增添烦恼。最终我爹决定还是报吧,报不报在咱,来不来在他。
送葬那天,那边派了个年轻人来,跟着披麻戴孝,送完全程。
老辈儿走了,代表着跟那边正式了断,从此再无往来。此文算我这个后人对小姑奶奶的一个交代吧。也让更多人看到一个普通女人在乱世里挣扎的平常的一生。
惜,无以为报。
(图片来自网络)
发布于:湖北省利鸿网配资-配资官网开户-配资操盘推荐网-配资114平台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